解开束缚的睿颖像一只湿透的雏鸟,不自觉在光滑冰冷的姑婆芋叶上蜷曲成一团,全身剧烈颤抖。阿凯迫于无奈,只好脱掉两人身上那几乎冻结成霜的湿冷衣物,用自己的体温让睿颖取暖。
“伯公,你曾教过我,『天下溺援之以道,嫂溺援之以手』,我这样做是不得已的,绝对不是趁机占小颖便宜,你在天之灵,一定要见谅。”
阿凯一边默祷,一边把身无寸缕的睿颖抱拥胸前,再将擦拭干净的姑婆芋叶子层层覆盖于她身上。
巨大厚实的姑婆芋叶子虽然可以防风,但无法保暖,沉沉昏睡的睿颖畏寒发颤,下意识直往阿凯怀里蠕动磨蹭。
在这个空无一物且阴冷潮湿的天然溶洞,他除了更用力地搂紧她,以身体提供她温暖之外,别无他法。
他背倚山壁,望着洞口外的闪闪雷光,祈祷暴雨赶快停歇,才能带小颖下山就医。
无奈这场豪大雨非但没有减缓的迹象,反而越下越大,阵阵雷霆霹雳近若咫尺,仿佛劈在洞口处一样,惊心动魄。
睡梦中的睿颖受雷声惊扰,迷迷糊糊地伸手抱紧阿凯,如依浮木。
“小颖别怕,没事。”他低声说道,大掌轻轻拍抚着她的背,如哄婴孩。
在阿凯温柔的安抚之下,睿颖紧绷僵直的躯体才渐渐放松,婉顺地伏卧他身上,只是双臂仍牢牢抱着他。
眼见洞外雷雨狂暴,一时半刻走不了,阿凯索性闭目养神。讵料刚闭上双眼,骤然惊闻有别于雷鸣的轰隆巨响,同时感应到万马奔腾般的山体震动。
“惨了!”
阿凯心知不妙,倏地睁眼,发现再也看不到洞外闪烁的电光──
突如其来的土石崩落,彻底掩埋了洞口,四周陷入无尽的黑暗。
…………
被称为“妖刀之神”的他,曾是神明驾前的御神刀。
经过漫长岁月,从祔祭的身份,变成被人们祀奉在神社的御神,后来辗转飘洋过海,来到陌生的山村。
坐落在北山之巅的神社很小,有些地方不合规范,而奉请他到此的神主过不久就因故返国了。然而此方信众诚朴虔敬,一开始虽对陌生的神祇带有疑虑,但很快就将新建的神社当成信仰中心,朝夕膜拜。
这里的人民十分贫苦,过着三餐不继、敝衣枵腹的日子,却仍努力张罗奉献予神社的供品,诸如番薯、山芋、竹笋、野花之类,至诚恳切。
他记得那个瘦小羸弱的小女孩,她的同伴是称呼她为小霞吧?经常以此地特有的山芙蓉花作为供物。这种花日间是纯白色,黄昏时转为晚霞般的深红,相当特别,令他印象深刻。
小霞几乎日日爬上陡峭的石阶来到神社,在拜殿前参拜完毕之后,通常会打扫神社。小小的手拿着一块残破但仍保持清洁的碎布,将拜殿、玉垣等处擦拭得一尘不染。并没有人要求她这样做,但她看起来乐在其中。
这女孩为神社付出很多心力,所求却微小到可怜,不外乎“希望今天晚餐的番薯签粥里面可以有一些米粒”、“希望衣服上的破洞不要越裂越大”、“希望妈妈今天能够吃饱”;他知道她心里很羡慕部分孩童能上学堂念书,常常伫立在学堂外偷听,却从未向他祈求过这方面的愿心,似乎只要免于饥寒,便心满意足。
他怜悯这些卑微穷困的人们,遂尽己所能护佑他们,数年之内风调雨顺,五谷丰登。
然而战争的阴影无预警地笼罩这个小山村,一场空袭夺走大多数村民的生命。
看到全心信赖他而聚在神社躲避空袭的村民被炸得支离破碎,他伏在尸骸上悲泣,感受那些罹难者临终前巨大的痛苦和错愕不甘,热浪中汹涌如潮的血水灼伤他的双眼、撕裂他的神识,在那瞬间,他忽然忘了自己是谁、不知己身为何物。
身后有人企图靠近他,他本能挥刀一击,随即自这个令他痛苦不堪的人间炼狱脱身。
人类为何要自相残杀?他独自徘徊山野,百思不得其解。
渐渐地,他开始对自相残杀的人类感到厌恶。如果人类并不爱惜性命,他何必费心护佑他们?如果杀戮带给人类快慰,如果人类天生热衷战乱、摒弃和平,他也并不介意赞上一臂之力。
无聊之际,他找上屈死在防空洞里的日军,并赐予它们足以和该死的人类相抗衡的力量。那些充满怨恨的恶灵因得到他的力量而高兴,敬畏地尊称他为“妖刀之神”。
他不喜欢这个名字,不过无所谓。妖刀也好,御神刀也罢,如今都只是杀戮之刃。
当他在旷野之原独行时,忽有一个奇怪的生魂跟着他。
她身上的气息似曾相识,脸上的伤疤有些眼熟,依稀感觉对方和自己有什么渊源,且令他的灵识受到打扰,因此有些不悦。
长时间尾随,意欲何为?
他停下来质问对方,那有如惊弓之鸟的小小生魂说了一些他不懂的话,于是自己也懒得再理她。
见对方意图追上来,他顿感不耐,长刀一划,砍伤她的腿。
某日,他坐在黄花树下,望着自己的佩刀出神。
那对双刀一长一短,外观十分精致,刀柄处缠绕繁复精巧的枯叶色织绳,刀鞘彩绘细致的鹰羽纹样,其上系着与柄缠同色的下绪结1,看似风雅,却沾满血腥、杀戮无数。
干涸的褐色血迹有些刺目,他将视线由佩刀移到悄悄躲在一旁的生魂。
她究竟想做什么?
“你能让我回去吗?”她这样恳求道,坚毅的眼神中带着焦急。
但他不知道她该回去哪里──他连自己从何而来都不知道了,何况是不相干的路人。
爱莫能助。他摇摇头,移开视线遥望远方。
他从何处来?如今又要往何处去?浑浑噩噩的神识里,仿佛有一件极为重要的事,到底是什么……头痛欲裂中,他乍然想起火光四起的神社。
对了,他的子民、他的信众!
可是,那些极度信赖他的人们都死了,因他守护不力的缘故,曾想护佑的人都在那场空袭中死去,再也……
他眼泛红潮,有如当日神社中村民的血流成河;沉痛的哀伤和愧疚,强烈得像要把他的心扯成碎片。
“失去了长年守护的人们,你很伤心……而且寂寞吧?”
她在说什么?他惊愕地转头看向那个奇怪的生魂,眼中闪过一丝心思被看穿的狼狈。
这个人……怎么会知道他在想什么?明明是一个普通的生魂,是谁赋予她这样的能力?
……这该死的能力!他瞪视着对方,阴鸷眸光杀机尽现。
女孩因他的忿恚而胆怯,瘦小身影缩在角落,却仍无惧他的怒火继续说:“……感觉你很难过,而且自责甚深。”她清澄的双眼直视他,眼神流露哀愍。“那些无辜惨死的村民很可怜,但战火无情,不是你的错。”
柔声细语如同一阵暖流缓缓淌进他心头,心口的窒痛感为之一松。
这就是被“同情”的感觉吗?
曾是被供在神社接受万民祀奉的御神,千百年来,只有他对广大生灵施予怜悯,这还是首次有人用这种慈悲的情感对待他。
然而,他不需要同情!一身罪恶的“妖刀之神”,也不值得同情!
他骤然抽刀击碎女孩身边的巨石,以示警戒。
无意伤害这个奇怪而特别的生魂,但她若是继续跟着她,难保他会失手误杀,因为他已经快控制不了自己脑中高涨狂暴的杀意了。
他真的不想伤害她,她若死,就再也没有人能够理解他。
“该死的人类……勿再跟来,否则,只有死!”他语气冰冷地警告。
她仍然跟在他身后。因他进入防空壕而担忧,不安地缩在洞外等待。
……真是个奇怪的人。
看到她脸上和腿上的巨大伤疤,深深镂刻在小小的魂魄里,显得更加怵目惊心。他想起来那正是自己的杰作,但她却这样真心关怀他。为什么?他不过是个失去神格的落魄荒魂。
他不清楚自己在想什么,竟把这个来路不明的生魂带在身边。
也许是因为她长得很像曾经认识的一个人,虽然他想不起来那个人究竟是谁;也许是因为她的笛声很温柔,让他在嗜血的狂躁中感觉平静。
岁暮冬寒,她坐在芦荻萧瑟的江边,手持他的横笛吹奏。
冷冽凄清的笛韵随晚风悠扬,散落丛山乱流之间,连夕照都带着一丝寒意。
五感渐失的他依旧厌恶人类,以残杀那自私无情的物种为乐。
不久之后,他可能再也看不到她的脸、听不见她的笛音,也可能无法自持地失控杀了她,但在那之前,让他暂时留住她吧!
千百年来,真正属于他的东西唯有刀与横笛,如今多了一条小小的魂魄,似乎不坏。